“二陽”大學生,住進健康驛站
2023年5月29日,新冠抗原檢測,陽性。圖文無關。(視覺中國/圖)
新冠抗原測出兩道杠,安徽大學學生王涵在宿舍群發了一段消息:“現在校醫院不強制隔離,我也回不了家,所以我可能得在宿舍(休息),你們能接受嗎?我會戴好口罩的?!彼氐嘏淞艘粋€淚眼汪汪的表情。
(資料圖)
十分鐘后,她得到一條答復:“我們商量了一下,如果校醫院能接受的話,最好就去校醫院住吧。”
當天半夜,王涵躺在校醫院白色的病床上,望著房間里的白色瓷磚,蚊子嗡嗡作響,難以入睡。她在社交媒體上提問:“我應該在‘二陽’以后立刻搬出去(宿舍)嗎?”
出乎意料的是,原本只是記錄生活的賬號涌入大量討論,有人評論“沒有理由讓你出去住,現在陽了癥狀就和以前感冒一樣”,也有人覺得“不愿意被室友傳染,她們的反應很正常”。還有人哭訴,“二陽”以后被室友逼去隔離。
中國疾控中心監測數據顯示,國內新冠疫情在2023年2月平穩轉段以后,進入局部零星散發態勢,從4月下旬開始,疫情有所上升,5月中旬以后進入了低水平波浪式流行態勢。據北京疾控疫情周報發布的數據,截至6月4日,北京新冠病毒感染的報告發病數連續6周位居法定傳染病首位。
5月以來,為了應對校園疫情,不少高校設置了校內健康驛站,“二陽”的大學生可以自愿選擇入住,也有的大學采取強制“隔離”。
但哪怕是“自愿”隔離,王涵心里并不好受,她認為,自己的癥狀甚至比普通感冒還要輕,卻被室友們“推”向隔離點。
高校是如今不多的設置有隔離設施的集體生活場所。新冠“乙類乙管”后,社會準備好了應對新冠常態化,但處于集體生活中的人群,是否做好了心理準備?
難以“自愿”
李綺還是決定去隔離。她是北京某211高校大三學生,那天是5月26日,頭暈、鼻塞、嗓子疼,伴有低燒,她的新冠抗原試劑顯示兩道杠。
李綺想和室友們商量一下留在宿舍。首先提出反對意見的,是平日里和她關系最好的那位室友。
這位室友剛剛經歷完甲流,在宿舍臥床多日。李綺有些郁悶,室友生病時,其他人一起在宿舍里照顧她,當時還沒有健康驛站,大家也不害怕被傳染。
樓管阿姨給李綺的答復是,可以選擇是否去隔離點,有同學和室友商量后,室友們都不介意,她就留在了宿舍。
但在集體生活的場景中,一個人往往無法真正自愿選擇是否被隔離——必然受到來自周圍人的壓力。
王涵也曾想爭取留在宿舍。她在群里委婉地提出:“我沒發燒,校醫院好像也不是很想讓我去。”室友回復:“在寢室的話,只要我們共用一個衛生間,我們遲早會‘陽’?!?/p>
這樣的要求直接來自2022年11月國家衛健委發布的《新冠肺炎疫情居家隔離醫學觀察指南》:“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盡量使用單獨衛生間,避免與其他家庭成員共用衛生間?!?/p>
當天下午,李綺就來到了位于留學生公寓的健康驛站。這棟10層樓的建筑,有近一半被劃為隔離宿舍,共約兩千張床位。李綺和另一個“二陽”室友被分在一個兩人間。
躺在隔離宿舍的床上無所事事時,李綺注意到學校匿名社區一個帖子。帖子吐槽同宿舍人隱瞞“二陽”,評論區里,同學們紛紛控訴:“我室友也是陽了不戴口罩”“我室友也是陽了沒隔離”。
同樣希望得到室友體諒的王涵,也無法理直氣壯地提出“抗爭”。微妙的“病恥感”驅動下,她即使戴著KN95口罩,一個小時內收拾好行李,也還是擔心室友會嫌棄“太慢”。
也有一些大學生選擇自費隔離。廣西某高校國際經濟與貿易專業大三學生熊悅就自費住到了校外的酒店,她不愿意住進健康驛站?!爸鲃影岢鋈ブ饕且驗椴幌虢o室友造成困擾,不想傳染給她們,我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不要給別人造成麻煩,何況是疾病的傳播?!?/p>
“二陽讓自習室人人自?!?/p>
疫情常態化之后,作為集體生活場景的一種,校園疫情防控的尺度在哪里?類似的討論在網絡世界里引發過多輪論戰。就讀于華南某高校的張胡安,三個月前因為一次并未確診究竟為何的感冒,而遭遇了一場小范圍的“網暴”。
3月的一天,張胡安感受到乏力、鼻子“冒火”、“走路時候頭暈目?!?,他認為自己得了甲流。
當天,他原本被安排到學校一個行政部門值班。他向老師請假,老師則說,“戴上口罩就好,可以來”。
兩天后,癥狀幾乎快沒了,那天有他喜歡聽的課,張胡安便去了教室。他認為,既然學校沒有隔離政策,或要求得了甲流的學生線上上課的要求,那上課是學生的權利。
前往教室上課的路上,他發了一條這樣的朋友圈:“甲流還是挺難受的。提醒大家還是做好防護?!币粋€同班同學評論:“你今天不來上課了吧。”張胡安很自然地回復:“來,前兩天很嚴重,今天稍微好點了?!?/p>
幾天以后,他才想明白,這句看不出語氣的話,可能是一個委婉的要求。
到了教室,張胡安坐在前排位置,旁邊的女生忽然問:“你得了甲流啦?”張胡安當時沒戴口罩,女生得到確認的答案后,又接著問:“那你今天來上課沒事吧?”這一次他感覺到,對方語氣里明顯帶著戒備。
當晚,幾個同學在三百多人的年級大群里發出同一條內容:“有同學得甲流的話請千萬記得上課戴口罩!愛人愛己!”還有同學把他屏蔽之后,也在朋友圈控訴:“為什么有人得了甲流,還來上課,還不戴口罩?!?/p>
“挺尷尬的,我不知道是不是針對我,不止我一個人得了甲流?!睆埡舱f,起初他感受到不小的壓力,又專門去朋友圈解釋了已經快康復這件事。
一張勸說有咳嗽癥狀的人離開自習室的小紙條,甚至在社交媒體上引發了數千人的討論:“同學,你好,為了大家健康,身體不適就不要在自習室了,謝謝?!?/p>
那是5月27日,一位廈門大學的網友在圖書館自習室發現寫有這句話的餐巾紙。他感嘆,“新冠二陽讓自習室人人自危?!?/p>
欣慰的是,底下一條超萬人點贊的評論,其實是一段連番質問式的聲援:“所以大家如果是這個同學真的會搬走?這是公共場所,國家都出政策不要求隔離了,為什么不讓我在這學習?去圖書館去商場聽見別人咳嗽咳痰就不讓人家學習不讓人家逛街了?這是不是帶點歧視意味了。”
事實上,在“乙類乙管”之后一段時間里,對于公共密閉空間內是否需要戴口罩,曾經引發過不少討論。以地鐵車廂為例,“乙類乙管”近三個月后,廣州、北京、上海、成都、南京等城市地鐵陸續對“佩戴口罩”不作強制要求,不管工作人員還是乘客,都花了不少時間接受摘下口罩這件事。
最終,張胡安也沒有刪除那條導致他被“網暴”的朋友圈。他能理解人們“多一病不如少一病”的心態,但也困惑:“一個流行病之后又一個流行病,人們的敏感、恐慌,算是種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嗎?”
2023年4月18日,重慶軌道交通1號線。(視覺中國/圖)
多所高校設置健康驛站
“乙類乙管”之后,高校如何應對新冠疫情,的確有一套最新的規范。
2023年3月,《高等學校新型冠狀病毒感染防控技術方案(第七版)》發布,其中提到“師生員工出現發熱、干咳、咽痛等新冠病毒感染相關癥狀時,應盡快開展抗原或核酸檢測,就醫排查,若為陽性,應暫時居家或在高校健康驛站對癥治療,直至康復,不得帶病工作或學習”。
南方周末記者注意到,近期不少高校都啟用健康驛站。根據北京大學深圳研究生院助理研究員燕山的文章,健康驛站的提法源自深圳,是“在疫情防控過程中誕生的以基層力量為主導、協同各方參與疫情防控的臨時隔離機構”。
2023年4月29日,廣州大學發布的《關于做好近期新冠病毒感染疫情防控工作的通知》提到:“新冠抗原或核酸陽性的應在學校健康驛站或居家健康觀察,從發病第5天開始,體溫正常、連續兩天新冠抗原或核酸陰性后方可復工復課?!倍嗨咝>_了健康驛站的設置情況。
大多數高校采取“自愿原則”,“二陽”的大學生可以自愿申請入住健康驛站或隔離宿舍。5月26日,南方周末記者以學生身份咨詢中國傳媒大學校醫院,一位工作人員介紹,“二陽”學生可以到該院辦手續隔離,也可以選擇不隔離。廈門大學、深圳大學等高校的處置方式也類似。
但也不乏仍然堅持強制隔離的學校。天津外國語大學多位學生向南方周末記者證實了這一點。一名學生表示,他因發燒在宿舍休息幾天后,學習委員讓他補交病假條。在校醫務室辦理手續時,他測出了抗原陽性,被要求直接住進隔離宿舍,只能委托室友送來生活必需品。
相較于“強制”,“自愿”去隔離的學生們并沒有更輕松。在“乙類乙管”的政策下,人們心理上的“后遺癥”仍然糾葛不清,那些迫于旁人壓力“住”進健康驛站的學生意識到,人們對于新冠陽性的看法,還未恢復到從前。
李綺決定諒解,她隱約覺得,周圍人的恐懼也值得被理解,只是困惑如何為這種恐懼找到“常態化”的解法。
在健康驛站時,那位要求她去隔離的室友,有一天忽然發來一句:“想你了?!蔽逄旌螅罹_走出健康驛站,看到室友來接她,還要約一頓火鍋為她接風。
路上,來往的師生戴口罩的依舊不多,“大家都很愛漂亮,化著精致的妝容”。如果不是這段短暫的“二陽”經歷,生活里的一切都已如同日常。
(應采訪對象要求,王涵、李綺、張胡安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蘇有鵬 南方周末實習生 陳宇龍
標簽: